210Talk | 和大佬聊聊动漫23事
2018年,《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》问世,作为孙海鹏制作的第一部动画大电影,其脑洞大开的角色设定、诙谐的画风和优秀的三维动画技术,在中国动画业内初露锋芒。
三年后,《雄狮少年》登陆院线。凭借更优秀的质量和更现实主义的题材,孙海鹏和他的作品,成了人们热烈讨论甚至争论的对象。
而在圈内,这样的成绩也着实令人震惊:一支规模并不大的团队,如何再短时间内完成两部大电影的创作,更让人惊讶的是,两部作品在选题和内容上大相径庭,制作水平的跨越式提升却肉眼可见……
如此快速且精良的动画电影制作成绩,孙海鹏和其团队究竟做对了哪些抉择? 他们是如何看待中国动画电影市场,又是如何优化制作流程的? 作为从业近20年的动画导演,孙海鹏怎样保持不断进化的能力与速度? 今天,两点十分动漫,特邀《雄狮少年》导演孙海鹏,聊聊一个动画导演的进阶之路。
在潦草的意象里勾勒足够具体的现实故事
虽然《美食大冒险》与《雄狮少年》系列皆出自孙海鹏的手笔,但两者在故事选题、美术风格方面并没有多少交集:前者是拟人的幻想故事,而后者则立足于乡土环境和现实世界。 这种题材上的迥异对故事的创作者提出了第一个困难的问题:如何快速准确的,从模糊的意象里,寻找到那个能引发大众共鸣的切面,形成一个明确清晰的主轴。
两点十分:为什么刚拍完《美食大冒险》,这么快就投身到了《雄狮少年》的制作流程中,在转换期你经历了什么?
孙海鹏:其实那是我最痛苦、最迷茫的阶段。一方面我不甘心现有的成绩,我想和团队一起做质量更高的作品,但另一方面,很现实的问题是,我们没钱了。这时候的压力就是如何维系整个团队不散掉,因为我们理念一致,工作有默契,聚起来很不容易。所以我们必须得很快找到一个接下来可以做的项目,《雄狮少年》就应运而生了。
两点十分:您能如此快速地确定拍《雄狮少年》,最关键的是看到了什么要素?
孙海鹏:是情绪。第一稿出来的时候,剧本虽然还不够完善。但是我们觉得情绪足以支撑起整个故事了,所以我们就边画分镜边改剧本。对剧本的修改贯穿了整个制作过程。
因为我们最早定的目标是在两年内把这个项目做完。所以我们的很多环节都是在并行的。比如说剧本还在修改的时候,我们实际上就开始画分镜了。因为我们知道他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它的情绪。只要情绪能够保留下来,那其他的一些小修小改都可以调整。
两点十分:是什么情绪点燃了大家的信心?
孙海鹏:《雄狮少年》其实是我们在挑选剧本时最晚看到的一个,当时甚至都不能算是剧本,只有几个关键词。我记得有“像狗一样奔跑”、“天空”、“少年感”等等。
编剧老师也是广东人,我和他都有意愿通过舞狮题材表现出少年感,所以正好“碰”上了。整个故事并不复杂,有些地方至今也不是特别的完善,其实细抠的话还可以打磨很久。
但毕竟是个商业项目,所以时间比较重要。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这个故事里面很好的能够打动人的这种情绪,把它给做好、做到位、做充分。其它的部分,即便有一点瑕疵,也不太会影响整个故事的完成度。所以基于这么一个想法,就很快开始了。
两点十分:策划时对舞狮题材的市场反应有预期调研吗?
孙海鹏:没有。我觉得原创这个东西,其实不需要做太多调研。调研只会让自己变得不确定。调研的结果猜都能猜出来。无非是“在广东有感知,但不出圈”,或者觉得“太土了”。可是大家都觉得好,也并不意味着做出来就是好故事。不管什么题材,最终打动人的还是故事。这个让观众感动的共情面是最重要的。
我们接下来的项目应该也不会做大规模的调研,按照我们自己的嗅觉往前走。因为做电影,特别是在前期的时候,一个偏“作者向”的事情,它其实更像是一个艺术品。剧本成型了以后,可以说是个工业化的生产过程。但是在创作的时候,它一定是一个感性的、非常大程度取决于创作者状态的事情。
在不确定的制作中以产品思维进行自我审视
虽然艺术层面的积累是作品质量的重要保证,但作为一部商业作品,是少不了跳脱于艺术框架外,以产品的逻辑和视角自我审视的过程。 而对于团队资金捉襟见肘的《雄狮少年》团队,这种审视背后既有对观众观影动机的预期和调整,也有对团队的自我说服、稳定的判断。
两点十分:整个制作过程中,让您印象最深刻的风险是什么?
孙海鹏:早期的时候其实大家都有一定的困惑,就是这个片子为什么要用动画来做?最后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样?大家心里都没底。甚至到了制作中段,还有一些同事觉得这个片子没什么希望,就走了的。但随着我们的镜头开始展现出来,特别是渲染镜头多了以后,大家慢慢就消除这个疑虑了,最后比较有信心地往前走。
两点十分:舞狮这个故事为什么要用动画来做,我们最有力的一个说服伙伴的理由是什么呢?
孙海鹏:其实没有什么说服的理由,因为我们就是做动画的。舞狮动作通过动画做出来,一定比实拍的好看。只是故事落地的过程中,包括中间穿插的情感也比较不像是一个动画片的情感,这是让大家感觉不确定的地方。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,我觉得它这样做出来就应该是好的,所以我一直坚持这样。
两点十分:我理解这部电影要想票房大获成功,要突破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对动画不感兴趣的人,都愿意买票来电影院看《雄狮少年》。我们怎么促成这个效果?
孙海鹏:我能做的工作主要在物料上,就是尽量地突出场景的真实感,看上去更接近于实拍,以此来抵消一些观众对于动画片的疑虑。包括海报的设计上面我们都没有着重渲染,甚至后面的海报我们基本上用手绘的,也是基于这个目的。我们不太希望那种三维动画的感觉过于强烈,所以就用手绘的方法,让它更风格化一点。
在有限的资源下用技术手段管理项目风险
即便是在国产动画新作令人应接不暇的时代,风格独特、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作品仍然相当稀有且昂贵,而在制作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,都可能延长制作周期。 而对于仅用2年多时间便完成制作的《雄狮少年》,其项目管理的流程、技术细节的处理方式和对风险的把控,都是我们所关注的重点。
两点十分:《雄狮少年》只用了2年零3个月,就完成了从策划到制作的全过程,是采用什么流程呢?
孙海鹏:其实整个过程要比大家想象中混乱得多,因为我们也好久没有做项目了。但是我们几个主创一起工作很多年了,彼此之间很默契。所以有很多坎儿,其实是我们靠个人能力拼过来的。事后来看,我们其实还可以更快。
不过有几个做法,是我们现在看起来能快速做出来的重要原因。比如灯光这个环节,我们将其往后延。传统的制作方式要分层,看上去很灵活,但实际上对合成师的能力考验是很大的。那我们就干脆不合成,直接特别暴力地,在镜头里渲染出来,把动态模糊、景深、体积雾全都放在一起,这样跟特效也能无缝衔接起来。
此外就是将所有流程放在同一个软件上,上一部《美食大冒险》还是分开两个软件制作,中间导大量的数据出来特别痛苦。所以这次我们合并到同一个软件Houdini里,用特别简单暴力的方法去渲染合成。我们就可以保证片子最后出来的效果是统一的,不会犯低级错误。
再一个就是解算这一块,工作量其实非常大。我们采用比较写实的光影,没有特意卡通化。因为现在渲染器其实都很成熟了,只要不是反物理,那做出来的结果基本上是正确的。所以我们整个的打光、运镜都很接近实拍,因为我发觉这样是最快的。
尤其是到了舞狮的动作戏。狮头上的毛发、布料等等,我们都会非常严谨地测试,按照科学的物理效果制作。但我们做完工程以后,就直接丢到服务器上去跑,跑的过程中发现哪里有问题再微调。所以我们90%以上的解算,都是特效总监自己一个人完成的。在整部片子的制作过程中,我们团队的人数最多也不过六七十人,这还是在特效渲染基本上没有包出去的情况下。
核心理念就是尽量科学,不要跟现有技术对抗,尽量交给电脑去做。有瑕疵的话,如果是小问题我们就忽略掉不管它,只要它整体的效果是好的,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就可以。
两点十分:主创团队会对什么产生争执呢?
孙海鹏:主要是在审美上。其次是时间的安排上。但是几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。
两点十分:制作过程,尤其是中后期,有没有出现需要返工的情况?如何解决?
孙海鹏:其实一直在返工。我们重复渲染的方法可能在比较传统的观念里看来,完全是在浪费钱。一个样片我们就渲染了 30 多遍。在Layout阶段,我们就快速地渲染出来。之后把光影效果提一些,再去再一遍遍地渲染。那个时候人物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,毛发也没有。
但我们发现哪里有问题,把这个问题修改了,然后直接丢电脑去,第二天拿来再看就好。尽量不要拖到后期再做大的弥补。而且由于我们一开始就在渲染,所以我们就知道渲染出来的效果大概是怎样的。有些地方我们要做得充分一点,有些地方我们就不管了。对于工作效率和沟通成本来说,这也是一个好处
另一个问题就是改剧本。我们到2020年 8 月份,也就是上映前4个月还在改剧本。当时有两场戏纠结了一下,担心做不完就决定延期了。我们停下来去做了一个观众的测试。观众告诉我们有哪些地方不太好,跟我们当时自己的心理预期差不多。所以我们决定,还是冒险把它改过来。所以在8月份,我们就推翻几场戏,重新从剧本层面上修改。
我们的团队也早就适应了这种颠覆性修改的情况,在创作时就有心理预期。最后留存下来的人都是在工作方法和理念上最合拍的。
两点十分:你刚才提到90%的解算只靠特效总监一个人做完,他有什么独特的工作方法吗?
孙海鹏:他的工作方法就是尽可能地科学一点。其次就是审美能力比较重要。因为技术上的问题还好沟通,但审美这一块其实是没有办法沟通的。你很难说明白好看或者不好看的点在哪。只有自己审美好,才能减少返工的概率。
两点十分:如果我们没有采用这种频繁渲染迭代的方式,用串联的结构来统筹电影制作周期,会比现在慢多少?
孙海鹏:我觉得可能得慢个半年到一年的。
在本土文化语境下 用差异性消解审美疲劳
拥抱传统文化,探究传统题材是当下国产动画的普遍选择,这也或多或少会导致市场反馈中会产生某种审美疲劳和倦怠感。《雄狮少年》是如何在一众“国风”作品中建立了自己与观众的链接方式,去消解这种对传统题材的倦怠,也是我们所好奇的部分。
两点十分:我注意到你们用了一年的时间到广东的村镇采风,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个步骤?
孙海鹏:采风是和电影制作同步进行的。写剧本时就开始在村庄里找场景。其实我们之前也没有想到要这么大规模的采风,但是我们发觉始终做不出那个味道来。你看好莱坞电影里的中国,虽然场景都是中国场景,但就是感觉不是我们自己的生活。我们一定不能犯这个错误。也幸亏有采风这个步骤,最后呈现出来的画面,观众还是能感觉到我们的用心的。
两点十分:采风的结果,是怎样被观众感知到的?
孙海鹏:整个片子里剧情的时间线跨度有一年,我们把广东的植被,包括各种木棉、榕树、羊蹄甲之类的花,在春夏秋冬是什么样子都尽可能写实地还原了出来。虽然大多数人看起来它们一直都是绿色的,但其实广东人能够看出其中随着季节产生的变化。
这是我坚持要做的一部分。一开始我也没抱希望观众一定能看出来,不过最后证明,确实有细心地观众捕捉到了,还把什么时候开花、结果、落叶全都列出来了,这让我特别惊喜和意外。
两点十分:观众反响里,有什么让你比较深刻的事件吗?
孙海鹏: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些舞狮的人。他们是真的很支持这个电影。而且他们表现得很宽容。
我们之前还担心我们把很多舞狮的规则有修改,比如高桩加高了,还有我们加了一个擎天柱,这都是传统舞狮没有的东西。舞狮的乐器我们也改了,只有一个鼓,没有锣和镲。有很多东西看起来是不专业的,但都是为了电影的效果做了这样的修改。
舞狮的人并不介意,他们说通过这个电影,很多普通人对舞狮感兴趣了,对他们这个运动是有好处的。反而是有一些些研究舞狮的民间学者也好,或者干脆就是一些半懂不懂的人,他们会比较纠结这些问题。
商业电影的成败判断 更多取决于团队的需求
上映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《雄狮少年》依然成为了市场和舆论的核心,有人说,这部作品是在打破国产动画的舒适圈的创举、有人则觉得这是“迎合海外审美遭受的挫败”,那么,这最后的功过是非,孙海鹏和他的团队又是如何评判的呢?
两点十分:您的团队我理解是一个导演工作室的模式,您这边汇聚了最精英的那帮人。这跟几百人的制作公司,在效果和流程上会不会有差别?
孙海鹏:流程上差别不会大。几百人的制作公司,流程管控会更严格、更工业化,且分工精细明确。但做电影,对几个环节负责人的品控能力有很高要求。迪士尼也是如此,需要最关键的几个人,来高效地控制最后的整体效果。
两点十分:我看您2018年接受采访时说,“外包项目做得比较多的团队,会比较喜欢接确定的需求。但做电影它实际上是要靠磨出来最终的审美。”这个观点有变化吗?
孙海鹏:没有任何变化,做好的电影作品,要尽量减少瑕疵,包括电影里面的很多细节,你在剧本阶段其实没有办法想得那么细,分镜阶段也没有办法想得那么细。它只有进到渲染阶段的时候,你才能一点点地磨出来。那这就意味着要一遍遍地修改,没有任何办法。
不过也可能是因为,我没有达到能够在前期就特别精准地提出每个镜头应该咋样的水平。但你要做一个电影,因为要自己花钱嘛,你就不能放下不管。要尽量地把好的点加上去,因为它是最终会影响到观众的情绪的。
从我的个人理解来看,原创和外包一个很大的区别,就是外包可能会更工业化一些,照单加工就好,但是电影不行。做原创的时候,创作是贯穿在整个制作过程的,大家心里都有预期,默认每个镜头都随时可能拿回去返工,所以我们的流程会设计得非常灵活,随时都准备好,从资产阶段再走一遍。
两点十分:所以按照您的观点,擅长做外包的团队转型做电影时,转化成本是相对比较高的吗?
孙海鹏:对,一定是这样。这两类公司之间其实转换起来挺麻烦的。比如说我转成一个纯外包的公司,其实也挺痛苦的。因为有很多东西我们是要边做边想的,但是要把它都非常确定地给固定死,这个对我们来说很痛苦。如果一个外包公司,要转型做原创,进入到随时都可能打回去重新调整的不确定状态,其实大家也会容易不知所措。所以这两种模式之间,还是有一些隔阂。
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,带着《雄狮少年》之后的赞誉、诋毁、成绩和教训,孙海鹏又马不停蹄的投入到了新动画电影的制作当中。
一如他结束了动画电影处女作后,带着行将解散的团队投入《雄狮少年》时一样。
那时候,他也曾模模糊糊的思考,他的电影,是否会被人们所接纳,他所传达的一切,是否会被人误解或无视,更糟糕的可能是……这部投入更大、挑战更大的作品,最终或许并不能在资金耗尽之前能够真正完成。
幸运的是,事情并未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。而这一切,也正在继续的给予他,完成下一个“奇迹”的力量。
|